他們在距離十字路口一里處遇見了第一具屍體。
屍體懸在死樹的枝杈底下,那棵樹是被閃電劈死的,樹榦有燒灼的痕迹。食腐烏鴉正啄他的臉,狼群享用過靠近地面的小腿,膝蓋以下只剩骨頭和破布……外加一隻被嚼爛的鞋子,半埋在土壤中。
「他嘴裡是什麼?」波德利克問。
布蕾妮得先穩一穩才敢看。死屍的臉呈現可怕的灰綠色,嘴巴被撐開。有人將一塊凹凸不平的白石塞進他齒間。一塊石頭,或者……
「鹽。」梅里巴德修士說。
往前五十碼,他們發現了第二具屍體。食腐動物將他拖了下來,遺骸散落一地,上方有根破爛的繩圈掛在榆樹枝杈上。要不是狗兒嗅到他,然後跳進草叢搜尋,布蕾妮或許就不知不覺騎過去了。
「你找到什麼,狗兒?」海爾爵士跳下馬,跟著那條狗大踏步過去,撿回來一隻半盔。死人的頭顱仍在其中,外加無數蠕蟲和甲蟲。「上好的鋼,」他斷言,「而且沒太多凹痕,儘管獅子頭掉了。波德,想不想要頭盔?」
「不要那頂。裡面有蟲子。」
「蟲子洗洗就沒了,小子,別像女孩兒一樣窮講究。」
布蕾妮皺皺眉。「對他來說太大了。」
「他會長大的嘛。」
「我不要。」波德利克強調。海爾爵士聳聳肩,將破獅盔扔回草叢。狗兒叫了一聲,跑到那棵樹旁,翹起一條腿來。
再往後,每一百碼都會遇到死屍。他們懸在各種樹上:岑樹、赤楊、山毛櫸、白樺、落葉松、榆樹、老柳樹、莊嚴的栗樹等等。人人脖子上都套著繩圈,吊在樹下晃來晃去,人人口中都塞滿了鹽。他們穿灰色、藍色或緋紅的袍子,但雨水和陽光已令袍子嚴重褪色,很難區分得出。有人胸口縫有紋章,布蕾妮發現若干斧子、箭和鮭魚,一棵松樹、一片橡葉、一些甲蟲和矮腳公雞,一隻野豬頭,還有六把三叉戟。這些是逃兵,她意識到,各路諸侯製造的殘人,被領主老爺們拋棄的廢物。
有的死人禿了頂,有的留鬍子,有的年輕,有的老,有的矮,有的高,有的胖,有的瘦。看上去都一個樣,腫脹的屍身,飽受腐蝕嚙咬的臉龐。絞架之上,人人平等。布蕾妮曾在一本書里讀到過,但她記不起是哪一本。
海爾·亨特最終說出了他們全都意識到的事。「這些便是洗劫鹽場鎮的人。」
「願天父嚴厲地裁判他們。」梅里巴德說,他是鹽場鎮老修士的朋友。
對布蕾妮而言,他們是誰遠不如誰弔死了他們來得重要。絞刑是貝里·唐德利恩那伙土匪處決犯人的首選方式,倘若如此,所謂的閃電大王也許就在附近。
狗兒叫了一聲,梅里巴德修士環顧四周,皺起眉頭。「我們是不是該加快腳程?太陽快下山了,到得晚上,跟屍體作伴可不大妙。這些人活著的時候邪惡兇險,我懷疑他們即使死了也好不到哪裡去。」
「這點我可不同意,」海爾爵士說,「這些人死了最好。」然而他還是用腳後跟踢馬,稍稍加快速度。
再往前,樹木逐漸稀疏,屍體卻還那麼多。森林變成泥濘的平原,絞架代替了樹枝。密密麻麻的烏鴉尖叫著從屍體上飛起,等他們過去,又重新落下。這些是惡人,布蕾妮提醒自己,但這番景象還是讓她感到悲哀。她強迫自己依次查看,尋找熟悉的臉孔。她覺得其中有幾位在赫倫堡見過,但由於屍身殘破不堪,很難確定。沒人戴獵狗頭盔,根本沒幾個戴頭盔的。大多數人被吊起來之前就被剝去了武器、盔甲和靴子。
波德利克問起今夜留宿的旅館,梅里巴德修士立即熱心地解釋,也許是想讓大家分分心,不再去想路邊那些毛骨悚然的哨兵。「有人稱它為『老客棧』。數百年來,那裡一直有客棧,但現在這家是傑赫里斯一世時期才建起來的,就是修國王大道的那個國王。據說傑赫里斯與他的王后旅行途中在那裡睡過覺——有陣子,那兒被稱為『雙冠客棧』,以示敬意,直到有個店主人建了一座鐘塔,客棧便改名『鐘鳴客棧』。後來,它的所有權交到一個叫『瘸腿』瓊恩·海德的跛腳騎士手中,他老得打不了仗時,改行做鐵匠活,新鑄了一塊招牌掛在院子里的木竿上——一條有三個頭的玄鐵黑龍。那巨獸如此碩大,乃是用繩索將十幾塊鐵片拴到一起組成。每逢有風吹過,它便會叮噹作晌,於是乎『響龍客棧』名聞天下。」
「龍還在嗎?」波德利克問。
「不在了。」梅里巴德修士道,「等鐵匠的兒子變成老頭,伊耿四世的一個私生子發動叛亂,與嫡出的兄弟為難,他以黑龍為徽紋。當時這片土地屬於戴瑞伯爵,伯爵大人對國王赤膽忠心,他看到這條黑龍之後勃然大怒,砍倒木竿子,將招牌劈成碎片,扔進河裡。許多年後,其中一個龍頭被水衝上寂靜島,此時它已布滿紅色鐵鏽。店主人再沒掛別的招牌,人們逐漸忘記了龍,開始稱這裡為『河畔客棧』。那時,三叉戟河就從它後門流過,旅館建築有一半位於水面上。據說客人們將魚線扔出窗外就能釣到鮭魚,這裡還有個渡船碼頭,旅行者可以擺渡去哈羅威伯爵的小鎮和白牆城。」
「我們在南邊渡過三叉戟河,然後一直朝西北騎行……並非朝著河走,而是遠離它。」
「是的,小姐,」修士說,「河流移位了。那是七十年前?還是八十年前?反正是老瑪莎·海德的祖父經營此處時的歷史。這些都是她告訴我的。瑪莎是個好女人,喜歡嚼酸草葉,吃蜂蜜蛋糕。她若是沒房間給我,就讓我睡火爐邊,每次送我上路都要額外饋贈一些麵包、乳酪和幾塊舊蛋糕。」
「她是現在的店家嗎?」波德利克問。
「不,獅子絞死了她。他們走後,我聽說她的一個侄子試圖重開旅館,但由於戰爭,平民百姓在路上行走過於危險,所以沒什麼顧客。他只得引進妓女,可仍然無法挽救生意。聽說某個領主把他也殺了。」
海爾爵士扮個鬼臉,「我做夢都想不到開旅館也這麼危險。」
「真正危險的是別人玩權力的遊戲時你做老百姓,」梅里巴德修士說。「對不對,狗兒?」狗兒叫了一聲表示贊同。
「那麼,」波德利克道,「客棧現在究竟有沒有名字?」
「百姓們管它叫十字路口的客棧。長老告訴我,瑪莎·海德的兩個侄女聯手讓客棧再度開張營業。」他舉起木杖。「倘若諸神保佑,那些弔死的人身後升起的煙就是從它煙囪里冒出來的。」
「他們應該稱那地方為『絞架客棧』。」海爾爵士評論。
不管客棧叫什麼,它很大,三層樓高,矗立在泥濘的道路間,牆壁、塔樓和煙囪都由上乘的白石砌成,在灰色天空下閃耀著慘淡的光芒。南廂房建在粗重的木樁子上,底下是一片低洼皸裂的土地,雜草叢生,還有褐色的枯草;北廂房依附著一間茅草頂馬廄和一棟鐘塔。整個建築圍有一圈低矮的牆,由白色碎石搭建而成,覆滿苔蘚。
至少沒人將它焚毀。相較之下,留給鹽場鎮的只有死亡和荒蕪。布蕾妮和夥伴們從寂靜島渡過去時,倖存者們已紛紛逃離,死者交付大地,唯有鎮子本身的殘骸暴露在外,到處灰燼。空中滿是煙塵的氣味,海鷗在頭頂盤旋,發出的叫聲像極了人,彷彿是為逝去的孩童們唱的哀歌。連城堡都顯得凄涼孤獨,像是被遺棄了一樣,它是灰色的,跟鎮子里灰燼的顏色相同,其方形堡樓俯瞰碼頭,四周繞著幕牆。布蕾妮等人牽馬下了渡船,城堡緊緊關閉,城垛上移動的物體只有旗幟。狗兒吠叫,梅里巴德修士用木杖敲打正門,足足過了一刻鐘,才有個女人出現在上方,詢問他們有什麼事。
渡船已經離開,天空開始下雨。「我是個敬神的修士,好夫人,」梅里巴德朝上面喊,「這些是正直的旅人。我們想要找個地方躲雨,在您的壁爐旁過夜。」女人對他的請求無動於衷。「最近的客棧在十字路口,西邊,」她回答,「我們這兒不歡迎陌生人。走吧。」她消失之後,無論梅里巴德的懇求,狗兒的吠叫,抑或海爾爵士的咒罵都無法再讓她回來。最終他們只能在樹林里過夜,躲在樹枝搭成的掩體底下。
然而十字路口的客棧中有人。還沒到大門口,布蕾妮就聽見了捶打聲,微弱但穩定,像在敲鋼鐵。
「煅爐,」海爾爵士說,「不是這兒有個鐵匠,就是老店家的鬼魂在鑄造另一條鐵龍。」他用腳後跟一踢馬。「希望他們還有個鬼廚師,一隻鬆脆的烤雞足以打消今天的所有煩惱。」
旅館院子里是一大片褐色爛泥,馬兒走得很不舒坦。打鐵聲更響亮了。布蕾妮看見馬廄盡頭一輛輪子壞掉的牛車後面閃爍著煅爐的紅光。馬廄里還有一些馬,一具破舊的絞刑架矗立在院子里,有個小男孩抓著上面生鏽的鐵鏈晃來晃去。四個女孩站在門廊里看他,最小的才不過兩歲,光著身子,最大的九歲或十歲,她用雙臂護住小傢伙。「孩子們,」海爾爵士朝她們喊,「快把你們的母親叫來。」
男孩從鐵鏈上跳下來,朝馬廄奔去。四個女孩驚慌不安地站在原地。過了一會兒,其中一個說,「我們沒有母親。」另一個補充,「我本來有,但他們殺了她。」四人中最大的那個踏前一步,將最小的推到裙子後面。「你們是誰?」她質問。
「求宿的正直旅人。我叫布蕾妮,這位是梅里巴德修士,在河間地小有名氣。那男孩是我的侍從,波德瑞克·派恩,騎士是海爾·亨特爵士。」
捶打聲突然停頓下來。女孩從門廊上打量他們,帶著十歲孩童所特有的機警。「我叫垂柳。你們要床鋪嗎?」
「床鋪,麥酒,填肚子的熱餐,」海爾·亨特爵士邊下馬邊說,「你是店家?」
她搖搖頭,「我姐姐簡妮才是,可她不在。我們只有馬肉吃。如果你來找妓女,這兒沒有。我姐姐把她們打發走了。但我們有床鋪。有些是羽毛床,稻草的更多。
「全部有虱子,我毫不懷疑。」海爾爵士道。
「你有錢嗎?銀子?」
海爾爵士哈哈大笑。「銀子?睡一晚上虱子床,外加一塊馬肉?你打劫啊,小妹妹?」
「我們要銀幣,否則你去樹林里跟死人睡。」垂柳瞥了眼驢子及其背上的木桶和包裹。「吃的?哪兒弄的?」
「女泉城。」梅里巴德說。狗兒叫了一聲。
「你都這樣盤問客人?」海爾爵士問。
「我們沒多少客人,跟打仗之前不同。如今路上大多是麻雀,或者更糟。」
「更糟?」布蕾妮問。
「盜賊,」馬廄里傳來一個男孩的嗓音,「強盜。」
布蕾妮轉身,看到了幽靈。
藍禮。哪怕心口被鎚子擊中,她也不至於如此驚慌。「大人?」她張大嘴巴。
「大人?」男孩撥開垂在眼前的一縷黑髮,「我只是個鐵匠。」
他不是藍禮,布蕾妮意識到,藍禮死了。藍禮躺在我懷中死去。藍禮是個二十一歲的男人,眼前這位不過是男孩。但他實在太像第一次來塔斯島時的藍禮。不,他比當時的藍禮更小。他下巴更寬,眉毛更濃。藍禮纖細優雅,這男孩卻有厚實的肩膀和鐵匠特有的強健胳膊。他穿長長的皮圍裙,圍裙下赤裸著胸膛,黑糊糊的鬍渣覆蓋了臉頰和下巴,一頭粗厚的黑髮長過雙耳。藍禮國王的頭髮也是這樣的炭黑色,但他總是梳洗得乾淨整齊,有時剪短,有時則隨意披在肩頭,或用金色髮帶扎到腦後,從未亂七八糟地糾結在一起,黏糊糊地沾滿汗水。而且,儘管這男孩的眼睛也是同樣的湛藍,但藍禮大人的雙眼溫暖又熱情,充滿歡笑,他的眼神中卻滿是憤怒和懷疑。
梅里巴德修士也看出來了。「我們沒有惡意,小夥子。瑪莎·海德開這家旅館時,總愛給我一塊蜂蜜蛋糕,有時甚至是一張床,假如店裡沒客滿的話。」
「她死了,」男孩道,「獅子絞死了她。」
「絞刑似乎是你們最喜歡的娛樂方式,」海爾·亨特爵士說。「我要在附近種地就好了,種大麻,賣麻繩,大賺一筆。」
「所有這些孩子,」布蕾妮對女孩垂柳說,「都是你的……妹妹?兄弟?親戚家人?」
「不。」垂柳正盯著她看,她對這種眼光很熟悉。「他們不過是……我不知道……有些是被麻雀帶來,其餘是自己找來的。你是女人,怎麼穿得跟男人一樣?」
梅里巴德修士答道,「布蕾妮小姐是一位使命在身的女戰士,此刻她需要乾燥的床鋪和溫暖的火堆。我們也都一樣。我的老骨頭說,馬上又要下雨了。你有沒有房間給我們??」
「沒有。」鐵匠男孩說。「有的。」女孩垂柳道。
兩人大眼瞪小眼,最後垂柳跺跺腳。「他們有吃的,詹德利。小傢伙們在餓肚子。」她吹聲口哨,彷彿變魔術一般,出現了許多小孩,個個衣衫襤褸。頭髮蓬亂的男孩從門廊底下爬出來,躡手躡腳的女孩湊進面向庭院的窗口。有些孩子緊緊抓著上滿弦的十字弓。
「原來這裡是『十字弓客棧』。」海爾爵士得出結論。
叫「孤兒客棧」更恰當,布蕾妮心想。
「渥特,幫他們照料馬匹,」垂柳吩咐,「威爾,放下石塊,他們不是敵人。艾菊,佩特,快去找些木頭添到火爐里。『銅板』瓊恩,你幫修士卸口袋。我帶他們去房間。」
他們要了三間相鄰的屋子,每間都有一張羽毛床、一把夜壺和一扇窗。布蕾妮的房裡還有壁爐,她多付了幾個錢買木柴。「我睡你的房間還是海爾爵士的房間?」她打開百葉窗時,波德瑞克問。「這兒不是寂靜島,」她告訴他,「你可以跟我住一起。」她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帶波德自行出發。梅里巴德修士要去努屯、河彎村及哈羅威伯爵的小鎮,布蕾妮認為沒必要再跟他走,畢竟他有狗兒作伴。況且長老已讓她相信,三河沿岸找不到珊莎·史塔克。「我打算日出前起床,趁海爾爵士仍在睡覺。」布蕾妮還沒原諒他高庭的事……而且亨特自己說過,他沒有立下任何關於珊莎的誓言。
「我們去哪裡,爵士?我是說,小姐?」
布蕾妮沒有答案。他們真的位於十字路口;國王大道,河邊路,還有山路在此地會合。山路將引領他們穿越群山,前往艾林谷,珊莎小姐的阿姨死前一宣統治著那裡;往西是河邊小路,沿紅叉河直到奔流城,珊莎的舅公被圍困於此,苦苦支撐;或者可以隨國王大道北行,經孿河城,穿越布滿泥沼的頸澤。到時候,無論誰控制卡林灣,只要她能設法通過,就可沿國王大道抵達臨冬城。
我也可以沿國王大道往南,布蕾妮心想,潛回君臨,向詹姆爵士承認失敗,歸還他的寶劍,然後找一艘船返回塔斯的家中,正如長老勸導的那樣。這是個苦澀的想法,然而她心中確有一部分渴望回到暮臨廳,回到父親身邊,另一部分則在尋思,假如她靠在詹姆肩頭哭泣,他會不會安慰她。這就是男人們希望的,不是嗎?柔弱無助的女子,需要他們保護。
「爵士?小姐?我剛才問,我們要去哪裡?」
「去下面大廳,用晚餐。」
大廳里到處是小孩。布蕾妮試圖清點人數,但他們沒一刻站定下來的,因而有的點了兩三遍,有的一次也沒算,最後她放棄了。他們將桌子推到一起,排成長長的三條。較年長的男孩奮力從後面搬出長椅——在這裡,年長的意思是十歲到十二歲。詹德利最接近成年人,但發號施令的是垂柳,彷彿她是城堡里的女王,而其他孩子不過是些僕人。
假如她是貴族出身,那其他孩子格格不入的姿態,對她就是自然而然的。布蕾妮懷疑垂柳並非像看上去那麼簡單。她太小,也不夠漂亮,不可能是珊莎·史塔克,但年齡跟珊莎的妹妹一致。凱特琳夫人說,艾莉亞沒有姐姐的美貌。棕頭髮,棕眼睛,骨瘦如柴……會不會是她呢?艾莉亞·史塔克的頭髮是棕色,布蕾妮記起來,但無法確定眼睛的顏色。棕眼棕發,是那樣嗎?有沒可能她其實並未死在鹽場鎮?
門外,最後一絲光線正在退去,室內,垂柳命人點起四支油膩膩的牛油蠟燭,再讓女孩們把爐火燒得又高又旺。男孩們幫波德瑞克·派恩卸下驢子上的包裹,將腌鱈魚、羊肉、蔬菜、堅果和一輪輪乳酪搬進來,梅里巴德修士則去廚房煮粥。「可惜,我的橘子都沒了,恐怕要到春天才能再見到,」他告訴一個小男孩,「你有沒吃過啊,孩子?擠出美味的果汁來吮吸?」男孩搖頭否定,修士揉了揉他的頭髮。「等到春天我給你帶一個,假如你做個乖孩子,幫我攪拌這鍋粥的話。」
海爾爵士脫下靴子在火邊暖腳。布蕾妮坐到他旁邊時,他朝房間遠處的角落點點頭。「那兒地板上有血跡,狗兒在嗅。擦洗過了,但血滲入木頭,無法去除。」
「桑鐸·克里岡在這個客棧里殺了三名他哥哥的手下。」她提醒他。
「是的,」亨特同意,「但誰說得准他們三個是最早的倒霉鬼……抑或是最後的倒霉鬼呢?」
「你怕幾個小孩子?」
「四個可以算幾個,十個就太多了,而這裡遠遠不止十個。小孩子就應該包在襁褓里,掛到牆上,直到女孩長出胸脯,男孩大到需要刮鬍子。」
「我為他們難過。他們都失去了父母,甚至有的人眼睜睜看著父母遇害。」
亨特翻翻白眼。「我忘了自己在跟女人說話。你的心就像修士的粥,軟軟的,對不對?咱們的劍妞內心深處,其實是位即將臨盆的母親,渴望有個可愛粉嫩的嬰兒吮吸自己的奶頭。」海爾爵士咧嘴笑道。「聽著,要達成夢想,你首先需要一個男人。最好是丈夫。何不選我呢?」
「要是你仍然希望贏得賭——」
「我想贏得你,塞爾溫大人唯一在世的孩子。有的人甘心情願跟弱智乃至仍在吃奶的嬰兒結婚,獲得的回報尚只有塔斯的十分之一。我承認,我並非藍禮·拜拉席恩,但我活得好端端的——有人會說這是我唯一的優點。婚姻對我倆都有好處,我得到土地,你得到一城堡的這些。」他朝孩子們比畫了一下。「我有能力,我向你保證。我至少有一個已知的私生子。不用怕,我不會讓她給你增添負擔。上次去看她時,她母親潑了我一鍋湯。」
紅暈爬上她頸項。「我父親才五十四歲,不算太老,可以續弦生子。」
「這是我承擔的風險……假如你父親再婚,假如他的新娘真能懷孕,假如那嬰兒是個男孩,便證明我押錯寶了。」
「然後輸掉賭注。跟別人去玩你的遊戲吧,爵士。」
「沒玩過遊戲的處女才會這麼說,你玩過之後,自然就會轉變的。相信我,在黑暗中,你就跟任何一位公主一樣美麗,你的嘴唇生來就是為了接吻。」
「嘴唇就是嘴唇,」布蕾妮道,「所有嘴唇都一樣。」
「所有嘴唇生來都是為了接吻,」亨特愉快地贊同,「今晚你的房門不要上閂,我會偷偷爬上你的床,證實自己的話。」
「你敢這麼干,等離開時就變太監了。」布蕾妮起身走開。
梅里巴德修士詢問是否可以帶孩子們禱告。有個光身子的小女孩從桌上爬過來,他沒理會。「可以。」垂柳答應,並在桌上爬過來的孩子即將觸及那鍋粥之前,將她拎了起來。於是他們一起低頭感謝天父聖母的施捨……除了鐵匠房裡的黑髮男孩,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,瞪著其他人祈禱。這異狀並非只有布蕾妮注意到,祈禱完畢後,梅里巴德修士望向桌子對面,「你不愛諸神嗎,孩子?」
「不愛你們的神。」詹德利突然站起來。「我有活干。」他沒吃一口就昂首闊步走了出去。
「他愛什麼神?」海爾·亨特問。
「光之王。」一個瘦瘦的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,他大約六歲。
垂柳拿勺子敲了他一下,「大嘴本恩。這兒有吃的。你只管吃東西,別打擾大人們談話。」
孩子們撲向晚餐,好像狼群吞食受傷的鹿。他們爭奪鱈魚,將大麥麵包撕成碎片,把粥弄得到處都是,連碩大一輪乳酪沒多久也不見了。布蕾妮用了點魚、麵包和胡蘿蔔,而梅里巴德修士自己吃一口就喂兩口給狗兒。外面開始下雨,屋內的火堆噼啪作響,大廳里充滿咀嚼聲和垂柳用勺子拍打孩子們的聲音。「總有一天,這小女孩會成為某個男人兇悍的妻子,」海爾爵士評論,「很可能是那可憐的學徒小子。」
「該有人給他拿點食物去,趁東西還沒吃光。」
「那個人就是你。」
於是她用布包起一角乳酪、一塊麵包、一隻干蘋果,還有兩薄片炸鱈魚。波德利克起身要跟出去,她讓他坐回去吃飯,「我很快便回來。」
院子里雨下得很大。布蕾妮掀起斗篷遮住食物。經過馬廄時,一些馬朝她嘶鳴。它們也餓了。
詹德利在火爐邊,使勁敲打一柄劍,彷彿那是他的敵人。他皮圍裙下赤裸著胸膛,浸透汗水的頭髮垂在額頭。她注視了一會兒。他有藍禮的眼睛和頭髮,但體型不同。藍禮公爵身材瘦長,沒那麼強壯結實……不像哥哥勞勃,勞勃的力量天下聞名。
詹德利停下來擦拭額頭時才看到她站在那兒,「你幹什麼?」
「我帶來了晚餐。」她打開布包給他看。
「想吃的話,我自己會動。」
「多吃東西才有力氣打鐵。」
「你是我媽?」
「不,」她放下食物。「誰是你媽?」
「關你什麼事?」
「你出生在君臨。」從他說話的方式,她可以確定。
「我和其他許多人都是。」他把劍浸入一盆雨水中淬火。熱鐵憤怒地嘶嘶作響。
「你多大?」布蕾妮問,「你母親還活著嗎?你父親呢,他是誰?」
「你問太多了。」他放下劍。「我母親死了,而我從來不認識父親。」
「你是個私生子。」
他把這當做侮辱。「我是個騎士。那把劍就是給我自己用的,等鑄成之後。」
騎士在鐵匠房裡幹活算什麼事呢?「你長著黑頭髮,藍眼睛,出生在紅堡下。從來沒人評論過你的臉嗎?」
「我的臉怎麼了?不像你那麼丑。」
「你在君臨城一定見過勞勃國王。」
他聳聳肩,「是見過幾次。比武大會上,遠遠地看到。有一次在貝勒大聖堂,金袍子把我們推到一邊,好讓他通過。還有一次他打獵歸來,我正在爛泥門附近玩。當時他醉得太厲害,差點騎馬把我撞翻。這個胖酒鬼,比起他那些兒子,還算比較好的國王。」
他們不是他兒子。史坦尼斯跟藍禮談判那天說得沒錯。喬佛里和托曼根本不是勞勃的兒子。而這男孩……「聽我說,」布蕾妮剛開口,就聽見狗兒高聲狂吠,「有人來了。」
「是朋友。」詹德利滿不在乎。
「什麼朋友?」布蕾妮走到鐵匠房門口,透過雨水向外張望。
他聳聳肩,「你很快就會見到了。」
也許我不想見到他們,布蕾妮心想。第一個騎手踏著水花奔入院子,透過嘩嘩的雨聲和狗兒的吠叫,她聽見對方襤褸的斗篷底下長劍和盔甲的輕微碰撞。他們一邊進來,她一邊數。二,四,六,七。依騎馬的姿勢判斷,有些人受了傷。最後一位魁梧圓胖,有其他人兩個那麼大。他的馬氣喘吁吁,渾身是血,在重壓之下步履踉蹌。除開他,所有騎手都戴起兜帽,以遮擋傾盆暴雨。此人的面容寬闊無毛,猶如白蛆,圓鼓鼓的臉上生滿流膿面皰。
布蕾妮倒抽一口冷氣,拔出守誓劍。太多了,她驚恐地想,他們人太多了。「詹德利,」她低聲說,「拿劍,穿盔甲。這些不是你的朋友。他們不是任何人的朋友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男孩過來站到她身邊,手中拿著鎚子。
閃電劈裂南方的天空,騎手們紛紛甩腿下馬。片刻間,黑夜亮如白晝。一把斧子泛著銀藍的光,鎖甲和板甲也反射光芒,布蕾妮在頭一個騎手的黑兜帽底下,看到一隻齜著鋼牙的狗嘴。
詹德利也看到了。「是他。」
「不是他。是他的頭盔。」布蕾妮盡量不讓恐懼滲入話音中,但嘴裡已如塵土般乾澀。她非常清楚是誰戴著獵狗的頭盔。孩子們怎麼辦?她心想。
客棧門「砰」的一聲打開。垂柳端著十字弓,踱入雨中。那女孩朝騎手們喊叫,但一陣悶雷滾過庭院,淹沒了她的話。等雷聲消去,布蕾妮聽見戴獵狗頭盔的人說,「你敢射,我就把那隻箭塞進你的洞裡面,拿它狠狠地操你,最後把你該死的眼珠挖出來,喂你吃下去。」來人話中的怒氣逼得垂柳顫抖著退後一步。
七個,布蕾妮再次絕望地想。七個,她沒有機會。沒有機會,也沒有選擇。
她手執守誓劍踏入雨中。「別碰她。想強暴的話,來我這兒試試。」
歹徒們一起轉頭,其中一個笑出聲來,另一個用布蕾妮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什麼。長著慘白寬臉的巨人發出惡毒的嘶嘶聲,戴獵狗頭盔的人笑道,「你比記憶中更丑怪了。我寧願操你的馬。」
「馬,我們要馬,」一名傷員說,「好馬和食物。土匪在追我們,把馬交出來,我們就走。不傷害你們。」
「去你媽。」戴獵狗頭盔的歹徒從馬鞍上拽出戰斧。「我他媽要把她的腿砍了,教她杵著斷肢看我干那拿十字弓的小婊子。」
「用什麼干?」布蕾妮嘲笑,「夏格維說他們把你的鼻子連同老二一起割了。」
她以言語相激,果然奏效。只見他怒吼咒罵,向她撲來,腳下濺起黑色泥水。正如她祈禱的那樣,其餘人站在後面看好戲。布蕾妮靜如磐石,一動不動地等待。院子里光線昏暗,腳底泥濘濕滑。讓他衝過來。諸神慈悲,但願他滑倒在地。
諸神沒那麼慈悲,只能靠她的劍。布蕾妮默數,五步,四步,就是現在,守誓劍迎著他衝擊的勢頭劈去。鋼鐵相交,斧子朝她砸下來的同時,她的劍穿透他的破衣服,在鎖甲上劃開一道口子。她扭身閃開,邊撤邊刺他胸口。
他踉踉蹌蹌流著血追來,發出憤怒的吼叫。「婊子!」他低沉地咆哮,「怪胎!賤貨!我要讓狗來干你,他媽的賤貨!」斧子划出致命的弧線,每當閃電亮起,無情的黑影就轉化為銀色。布蕾妮沒有盾牌,斧頭襲來時,她只能退避,忽左忽右地躲閃。有一次,她腳後跟在泥地上一溜,差點跌倒,使盡全力方才恢復平衡,卻免不了被斧子擦過左肩。一陣灼痛。「打中那婊子了!」一個人喊,男一個說,「看她還怎麼躲!」
她躲開了,暗自慶幸他們只是看熱鬧,沒有插手幫忙。她不可能獨斗七人,即便其中有一兩個傷員。去世多年的老古德溫爵士又在她耳邊低語。「男人永遠會低估你,」他說,「自尊心驅使他們用力,因為他們害怕被議論說給女人弄得如此狼狽。讓他們瘋狂地消耗體力,而你悄悄積聚力量。等待、觀察,孩子,等待、觀察。」她等待著,觀察著,側移,後撤,再側移,刺他的臉,砍他的腿,劈他的手臂。他的斧子越來越沉,動作越來越慢。布蕾妮逼他轉身,讓他的眼睛迎向雨水,然後迅速退後兩步。他再度提起斧頭,咒罵著搖搖晃晃地撲來,一隻腳在泥地里打了滑……
……她雙手握緊劍柄,躍上前去。他一頭撞到劍尖上,守誓劍穿透衣服、鎖甲、皮革.然後是更多衣服,深入腹中,再從後背冒出,與脊柱擦刮時,發出銼刀般的聲響。斧子自他無力的指間滑落,兩人撞到一起,布蕾妮的臉跟狗頭盔碰個正著,冰冷潮濕的金屬抵緊面頰。雨水順著鋼鐵流淌如注,當閃電再次亮起,她透過眼縫看到痛苦、恐懼和難以置信。「藍寶石。」她輕輕地對羅爾傑說,同時把劍使勁一擰,令他一陣抽搐。他沉甸甸地靠在她身上,突然之間,她在黑雨中抱著的已是屍體。她退後一步,讓他倒下……
……然後尖牙嘶喊著朝她撞來。
一大團濕羊毛和乳白色的肉將她提離地面,「砰」的一聲砸到地上。她猛然落入一攤爛泥,水花濺入鼻子和眼睛,胸口窒息,腦袋「喀嚓」一聲撞中半埋入土的石頭。「不。」她剛來得及喊出這個字,他已撲倒在她身上,壓得她陷入更深的泥沼。他用一隻手揪住她的頭髮,將腦袋往後扯,另一隻手伸向她的咽喉。守誓劍已不見了蹤影,她只能赤手空拳與他搏鬥,但一拳打中他的臉就像打在一團濕乎乎的白麵粉上。他沖她嘶嘶怪叫。
她繼續一拳一拳接一拳地打他,用手掌跟猛擊他的眼睛,但他渾若不覺。她又去摳他的手腕,然而儘管鮮血從抓破的傷口裡流出,他卻掐得更緊。他壓住她,令她窒息。她推他的肩膀,拚命掙扎,但他沉得像匹馬,無法撼動。她想拿膝蓋頂他胯下,卻只夠得到肚子。尖牙悶哼一聲,扯下她一把頭髮。
我的匕首。布蕾妮絕望地抓住這個念頭。她將手伸進兩人之間摸索,指頭順著他骯髒沉重的臭肉蠕動,終於尋到刀柄。尖牙扣緊她的脖子,把她的腦袋往地上猛砸。閃電再次炸裂,這次是在她的腦殼裡面,然而她握緊手指,居然將匕首拔了出來。由於被他壓住,她無法舉起匕首刺戳,只能奮力去劃他的肚皮,某種溫熱潮濕的東西湧入指間。尖牙又嘶嘶怪叫起來,比先前更大聲,然後他短暫地放開了她的喉嚨,旋即毆打她的臉。她聽見骨頭碎裂,痛得頭暈眼花。當她試圖再拿刀劃他時,他掰下她指間的匕首,用膝蓋磕斷了她的前臂。接著,他再次抓住她的腦袋,繼續嘗試將它從肩膀上扯下來。
布蕾妮聽到狗兒的吠聲,人們在周圍喊叫,雷聲轟鳴的間隙,有鋼鐵交擊。海爾爵士,她心想,海爾爵士加入了戰團,但所有的一切彷彿都那麼遙遠,與她毫不相干。她的世界只剩掐著脖子的雙手和上方那張陰森森的臉。他越靠越近,雨水從兜帽滴落,呼吸像腐敗的乳酪。
布蕾妮的胸腔如在燃燒,腦海的暴風雨令她目眩,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擠壓摩擦。尖牙的嘴豁然張開,裂口大得難以想像。她看到扭曲不齊、銼尖的黃牙齒。當那些牙齒咬到她臉上的軟肉時,幾乎沒有感覺。她在黑暗中盤旋下墜。我不能死,她告訴自己,我還有使命。
尖牙扯下一大團血肉,啐了一口,咧開嘴,再次將尖牙沒入她的臉。這一次他咀嚼吞咽下去。他在吃我的肉,她意識到,可她再沒力氣抵抗了。她感覺自己彷彿漂浮在上方,看著這一幕恐怖景象,彷彿那是發生在別的女人身上,某個自以為是騎士的蠢女孩。很快就結束了,她告訴自己,他有沒活活吃了我不重要了。尖牙仰起頭,張開大嘴,厲聲嚎叫,並朝她吐舌頭。舌頭十分尖利,滴著血,比正常人的長很多。它從他的嘴裡延伸,越來越長,又紅又濕,泛著微光,醜陋又污穢。他的舌頭足有一尺長,布蕾妮心想,緊接著,黑暗吞沒了她。哦,它看起來就像一把劍。